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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赵霏(上海黄浦区法院法官)
前几天,一位民政局的小伙伴分享了一篇帖子,顿时引发群里的一场辩论:疫情后,离婚率会不会激增?
隔离措施让法院的立案数据暂时风平浪静。但有趣的是,这阵子我接收到了较之以往几何倍数的、来自亲友的离婚咨询。无独有偶,同行群里的家事法官感同身受。
“疫情后,我就去离婚!”这是我们在这个“寒假”,听到最多的一句话。
生活琐事:我做错了什么?
两句话形容疫情中的伴侣:我没事找事,你没事找抽。
我对自己的老父母拌嘴原因进行了为期一个月的观察,并在微信群中发起了关于夫妻吵架理由的问卷调查,总结起来原因如下:
1.红烧肉加冰糖还是黄糖看出了你的本性。
2.从如厕时间过长发展到你心里有没有我。
3.撕厕纸没有沿缝反映出你对规则的践踏。
4.家有口罩非要出门买是不是看我不顺眼?
5.凉皮发面到切片每一步都是离婚导火索。
6.钟南山张文宏谁更帅反映意识形态不同。
7.张文宏白岩松谁口才更好看出三观不合。
8.洗澡洗了一个小时还没出来是在烫猪毛?
9.让你多吃一口你不吃是嫌老娘做菜不好?
10.开窗通风时间过长冻出肺炎了你养我啊!
闲得长草的人开始无病呻吟,生活琐事上升为原则大事。从颉眼容光忆见初到彼此相看两生厌,心头的朱砂痣变成岁月的杀猪刀。昔日一言不合就离家出走,今朝鸡飞狗跳也只敢忍不敢滚。
疫情是一面照妖镜,它让你反思裴多菲的理想主义: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这几个词应该倒过来念。
疫情是一场蜜月行,它让你读懂钱钟书的悲观主义:应该先旅行再结婚,舟车仆仆后还没有彼此厌恶,这种夫妻保准不会离婚。
同样是生活琐事,为何平时不痛不痒,现在却动辄离婚?因为疫情把七年之痒快进了:一个月吵完一辈子的架,一间屋子消化一个宇宙的爆炸。
但矛盾快进了,解决矛盾的心智却没有快进。就像豆蔻之年的天真应付不了不惑之年的城府,大多数人面对婚姻中的一夜惊蛰,并没有做好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准备。
生活琐事:我做错了什么?你没做错什么,只是无力应对突如其来的乱麻,从前你一走了之,如今你无处可逃。
圈养婚姻:我信了你个鬼!
一句话概括人类婚姻进化史:从圈养到合伙。
封建时期你六宫粉黛我非你不爱,古希腊社会男男才配谈爱娶妻只为接代,中世纪教会法夫可以打妻女人具有原罪。上下五千年,男女关系指向的不是平等而是附庸。
恩格斯说的没错,婚姻曾是一纸“私有制”契约:它不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而是一个男人和其他男人之间的契约——这个女人是我的,你们不能碰!
但工业革命手刃了这种关系!经济独立让女性拥有了财产权和话语权,从“我养你”到“我要你养?”,婚姻结构从圈养走向合伙。
讽刺的是,今天,一场疫情正在悄然扮演着工业革命的角色,以另一种方式手刃那些圈养色彩仍然浓厚的婚姻。
Gary Becker在家庭经济学中写道,夫妻通过家庭分工来分配职业劳动和家务劳动,职业劳动中收入较少的一方由于机会成本较低而被分配较多的家务劳动,从而形成“我主外,你主内”的家庭格局。
但疫情让企业停工停产,在外打拼的一方失去职业优势,“你负责赚钱养家我负责所有其它”的格局被破坏,从前的家庭支柱变成家庭蛀虫,理直气壮的“我主外你主内”沦为理屈词穷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那么,老娘凭什么还要看你脸色伺候你?
你嫌我不温柔,我嫌你不贤惠——温柔原本是“主内”一方的标签,贤惠于“主外”一方在平时并不必要,但当婚姻结构发生变化时,我面对饭来张口的你温柔不起,你面对一地鸡毛的家也贤惠不能。
要么给我爱,要么给我钱,要么给我滚——不要觉得粗鄙势利,它其实反映了一种“婚姻生态平衡”:你接受我的两耳不闻窗外事,我忍受你的十指不沾阳春水,但任何一方失衡时,婚姻的小船岌岌可危。
圈养婚姻:我信了你个鬼!疫情中的家庭经济学证明,你不能既在职业劳动中吃软饭又在家务劳动中吃白食。
替代创伤:还敢嘲笑产后抑郁?
一种游乐项目描述疫情期间的心情:过山车。
朋友圈的画风一天之内四季更迭:不是感动得热泪盈眶,就是气愤得口吐白沫,霸屏的关键词看得人质壁分离:
活着太难了
崩溃大哭
难受得睡不着
太难过了
心理学中的“替代性创伤”告诉我们,在目击大量残忍、破坏性场景后,即便没有亲历创伤事件本身,但因听闻了足够多当事者的故事和报道从而产生间接创伤。
身处灾难的漩涡中心,疫区人民濒临崩溃;面对24小时滚动新闻,同胞手足夜不能寐。社交媒体引发共情,与世隔绝却无法引流悲伤,只能蜗居家中与亲人互相舔舐聊以自慰。
一段关于“压力下的亲密关系”的文章谈到:“亲密关系是人们在面临灾难压力时最重要的‘救火部门’,伴侣担任‘救火队长’,沟通行为则筑起了一道‘防火墙’。而当救火队长和防火墙一起失效时,婚姻就会任凭压力魔鬼的宰割。”
这就是为何有人产后抑郁,为何生育后是离婚的高发期,不是不爱了,而是抑郁情绪会产生极大的内耗,毫无经验的伴侣并不知如何消化负能量,而离婚,可能是将伤害值降到最低的权宜之计。
因为缺少社交疏导,老弱妇孺亲历了一场“月子运动”;因为缺乏有效沟通,黄发白叟体验了一番“产后抑郁”。你终于明白:抑郁症不是矫情的公主病,而是危险的心理殇。
君不见2008汶川地震,在废墟中举办的婚礼感动了中国却感动不了蜀地十万对劳燕分飞的伉俪。
君不见2003非典过后,举国欢庆掩盖不了帝都的后遗症患者中四成的抑郁症和六成的家庭变故。
替代性创伤:你还敢嘲笑产后抑郁?灾难过去了,后遗症仍在,不重建心理的断壁残垣,婚姻的大厦摇摇欲坠。
疫情改变了什么?
其实,我们在大谈疫情是离婚的导火索时,却忽视了它也是结婚的助燃剂。
因为疫情,有了“今后一年家务我全包”的豪言壮语。
因为疫情,有了“等你回来我们就结婚”的山盟海誓。
因为疫情,有了“想见你不见你才是真爱你”的泪目哲学。
一场疫情,离婚率在变高,结婚率也在变高。缘何?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
分离是一场忧患,天各一方的璧人因生死未卜而牵肠挂肚;隔离是一隅安乐,朝夕相处的怨偶因审美疲劳而相看生厌。
这就是为何,机场往往比教堂见证了更多的真爱。这就是为何,斯佳丽和白瑞德在战火硝烟中相爱又在和平年代里分开。这就是为何,大多数夫妻熬过了屋漏偏逢连夜雨却败给了一日看尽长安花。
但我们能说,聚散离合全拜疫情所赐么?不能。
没有疫情,生活琐事也是21世纪婚姻的隐形杀手。
没有疫情,圈养婚姻也是家庭经济学中的危险关系。
没有疫情,终成眷属也是天下有情人的电影大结局。
只是疫情,放大了人性的弱点或痛点,催化了感情的破裂或升华,助推了姻缘的一别两宽或三生连理。
只是疫情,让不爱的人看清了婚姻中的罅隙,厘清了彼此间的沟壑,然后拨开日常羁绊的迷雾,比平时更果敢的做出了抉择。
只是疫情,让相爱的人认清了灵魂所至的依赖,听清了内心深处的表白,既然不知明天和意外谁先到来,不如放下一切矜持大声说出爱。
所以,疫情改变了一切,却又什么都没改变。
它只是让相爱的人更相爱,让相杀的人更相杀。
而所谓疫情改变论,只不过是理想主义构建的海市蜃楼,现实主义捏碎的镜花水月,神秘主义心中的巴别塔,浪漫主义眼里的彼岸花。